孔夫子避雨处（三）

冬日暖阳

　□ 余海涛
五
　　走下政坛，周游列国，路过芒砀山时的孔子，已经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了。
　　萦绕于胸，时刻牵挂，让孔子坐卧不宁，不惜出走并耽于远行的主要思考有哪些呢？
　　从现有文献分析，孔子的政治思想可用“仁”和“礼”来概括。
　　“仁”是孔子思想的核心。用他自己的解释，“仁”就是“爱人”、“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，不要施加于别人”，提倡“忠恕”之道。在做人的规范和人际交往中，他提出了温、良、恭、俭、让、廉、耻等修养目标，对统治社会而言，他提出实行仁政、礼治、为政以德。孔子强调“有教无类”，强调“仁者爱人”，否定人的身份等级的先天性，主张为政者实行德政，而非暴政。孔子的政治伦理思想主张“正名”，即达到“国君要真像个国君，臣子要真像个臣子，以及一切有身份的家庭父子之间，都能各按名分，以礼相处，好像天下就容易太平了”，以巩固贵族的统治和维护等级制度。
　　在提倡“仁”的同时，孔子又强调“礼”的作用。“礼”指的是西周王朝的典章制度和道德规范。从礼的字源上看，其原本即为祈神求福的活动仪式，有对天神崇拜信仰的内涵。礼是既讲等差，又讲和谐的规范制度。孔子传承礼，也传承信仰的精神。
　　孔子讲的礼实际上代表的是一种规矩，一种对规矩的尊重。孔子矢志不渝地追求礼乐文明。孔子对礼仪、礼制规范信仰的热情一直充斥他的一生。他在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尊重礼法。他一辈子最讲求礼的形式。
　　仁是对礼的合理性和价值意义的阐述。
　　……
　　学者于丹认为：
　　如今，“君君臣臣”那一套，已经随着崩坏的殿堂埋在泥石之中，对于我们当代人有意义的只是礼的精神，那种既承认家庭成员、社会成员的等差性，又强调相互之间的和谐性的价值规范。等差性是现实客观的存在，和谐性又是人类社会的价值追求，因此孔子一生执着的礼的精神和仁的意义历久弥新。
　　孔子认为历史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，而且是可以预见的。他试图寻找历史的规律性。一次，他的弟子子张问道：“十辈以后的事儿可以知道吗？”孔子回答说：“殷代的文化是承继夏代来的，不过有些增减；周代的文化是承继殷代来的，不过有些增减。那么以此类推，就是百辈以后也可以约略估计了。”孔子很自信地认为已获得一套政治建设、文化建设蓝图，并认为这套蓝图是有历史根据的。他说：“齐国如果变革很好，可以达到鲁国所达到的程度；鲁国如果再变革得好，就可以达到近乎理想的程度了。”
　　孔子把自己心中那套理想的人间秩序谓之“道”。
　　孔子信奉的“道”，在他看来，是实际存在于过去的历史之中的，“仲尼祖述尧舜，宪章文武”，尧舜三王，就是他所向慕的“道”的世界。
　　“道”以和谐弥补等差，在那个时代过于先进。后来，即使汉以来，其中血缘亲情的家庭伦理被广泛地践行，而政治制度也只是招牌而已，从没有实行过。学者王健文说：
　　一个从不曾真正实行过的政治制度，显然不能从科学性上来评价。那么，它的价值也就在价值信仰的层面了。孔子一生对礼的执着追求，以及对礼意义的反复阐述，只是对信仰的坚守而已。
　　信仰自然有不朽的价值，因为人生活的世界，许多并不能认识清楚，不能付诸于理性，只作为信仰而存在。理性的对象在地上，一路走过去，就是科学技术的进步。信仰的对象则永远闪耀在空中，让地上的一代代人仰望。所以，学者王健文认为：
　　孔子有对信仰的自觉意识和使命感，是一个既有政治抱负又有政治理想的哲人。“礼”和“仁”就是那天空中的信仰的对象，孔子是第一位执着的仰望者和守望者。二千五百多年来，孔子仰望的姿态也一直被后人所仰望。
　　对孔子这样的梦想家来说，梦想的实现必须决定于外在世界的配合，尤其是“道”的实践必须借由政治权位的发动。孔子作为博雅君子唯一的凭借是知识，但是知识却缺乏自我实践的能力。“知道”只是“行道”的必要条件，而非充分条件。
　　实践的动能在权力。
　　两千五百年前，从鲁国政坛“下岗”后的孔子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找到适合“行道”的职位——不仅是“为稻粱谋”，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施行他的“仁政”，实现自己的理想。
　　于是，他风尘仆仆，周游列国，奔走做官。
　　孔子对自己充满自信和希望。
　　但是，当时的现实是否具有实现孔子理想的条件？
　　孔子的理想在现实的人间，是否有实现的可能性？

六
　　周游列国之旅中，孔子师徒从宋国（今商丘市）至鲁国（今山东），或者“自鲁适宋”，经过宋国边陲（今河南省永城市）的芒砀山，天降暴雨。
　　这天的雨是越下越大，孔子车前方出现一座没有人烟的荒山。这座山就是今天的夫子山。雨矢如麻，树木在雨洗中现出心甘情愿地安分。
　　乱云翻卷、变幻莫测的雨中的天空，灰蒙苍白、阴沉湿润。
　　弟子颜回、子路、子贡等分头找庙无果，孔子和车马只能忍受风吹雨打……
　　孔子生活于风雨如磐的春秋（前770—前476）晚期，是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过渡时期，是大动荡的时代，是一个“礼崩乐坏”、“天下无道”的乱世。周天子势微，由诸侯霸政建立诸夏城邦联盟的新秩序已近两百年；臣弑其君，悖乱礼制，陪臣执国命，也有百年之久。王纲解纽，战乱连年，百姓辗转于统治者的苛征暴敛与战争所带来的家破人亡、流离失所。封建秩序从外到内，从上到下，从制度到精神，几乎无一不坏。封建体制告终，非一点一滴枝节的改变，而是从经济、社会、政治、宗教、意识形态……各方面整体崩解。
　　孔子所执守的封建礼乐秩序，就是这么一个正在解体的旧秩序。大架构瓦解了，依附在其上的礼仪精神，也失去了维系的现实基础。这时要再恢复封建礼乐的盛世景象，恐怕只能留存在远离现实的、想象的理想世界中了。
　　但是，“行道”始终是悬在孔子心中的一个牵挂，正因为天下“无道”，他认为才更需“拨乱反正”，行道于人间。孔子不合时宜地提出了“小康”、“大同”的政治理想，所追求的封建礼乐，是重建理想的封建秩序。为实现这些思想主张，孔子努力实践所学，道济天下之溺，心怀深重的悲愿。
　　孔子终其一生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，生命不息，践“道”不止。
　　孔子四十岁以前，鲁国从大夫以下，都不守礼分，违背常道。所以孔子不愿出任鲁国的官职，退闲在家，专心研究整理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这些典籍，学生越来越多，不论多远，都有人来向他学习。孔子做的是“知道”的工夫，“四十岁对世事不再有疑惑”，则是对“道”已了然于胸，有着坚定的信念。
　　孔子一生中只有五十岁以后在鲁国的短短三年的“执政”生涯，在这唯一的“行道”实验中，他失败于“毁三堕”。失败后的孔子带着他的弟子们周游列国，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，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寻找——孔子期待明君，再给“道”一个机会。
　　为了追求“行道”之梦，孔子及其弟子周游列国，历经卫、鲁、齐、郑、陈、蔡、楚……各国，足迹踏遍了当时的半个中国。众弟子追随夫子，百死不悔。
　　然而，这个长达十四年的壮游，事实上，却是一次又一次风尘仆仆、奔波磨难的流离故事。学者王健文说：
　　孔子追求的是“行道于天下”的机会。建构理想世界，急切地用世之情。但是就实践的层次来说，孔子是个彻底的失败者。周游列国实在是孔子及其弟子的信仰之旅。
　　孔子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，到处讲学推行仁政。几乎处处碰壁，大概只能用“挫败”、“流离”、“焦虑”、“伤怀”来形容。因为“不合时宜”，所以他的努力注定是失败的，而孔子“知其不可而为”，不断地等待、焦虑、殷盼与挫败。他途中的故事充满了无可排遣的悲剧意味。
　　孔子一直都知道“道不行”似乎是不可能改变的命运，但是他始终坚持“君子之仕也，行其义也。道之不行，已知之矣”。仿佛是希腊神话中推着巨石的薛西弗斯；也像是中国神话中在月宫中伐桂的吴刚，永恒地做着徒劳无功的事。孔子像韦伯在《学术作为一种志业》讲稿中所说的那位守夜人，在无止尽的黑夜当中坚定恒久地守候着黎明的到来。
　　孔子坚持理想，不打折扣，历数十年而不改。在实践的过程中，孔子总是表现出最坚定而不妥协的姿态，不惧一次又一次的挫折、失败、伤怀与绝望，始终与时代与命运顽抗。学者王健文说：
　　这是漫长且奇异的旅程，旅途的起点与终点不以空间范围来界定，而是在追寻一个永远的梦想。所以说是“永远”的追寻，一则因为那样的梦想是恒久颠扑不破的，二则因为那样的梦想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，不是世俗世界可以落实的。
　　春秋末期是“无道”的时代，“知道”的有德君子注定悲剧。在一个“无道”的时代，“知道”的有德君子该如何自处？世界既已“无道”，那么，“行道”如何可能？在“无道”的世界“行道”，孔子自知不可能改变什么，却依然坚持表达自己的信念，悲剧中见其超越世俗功利的伟大。
　　因为要追逐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梦想，旅行家没有一个可以停驻的居所，只有不断地追寻、离开，再追寻、再离开。
　　不能安居，长年奔走于旷野之中，是孔子自己选择的命运。
　　孔子在十四年周游列国期间，受尽了冷遇，吃尽了苦头，也出现过“一副疲惫倒霉的样子，真像个失去主人家的狗”的尴尬情况。自我放逐，诸多挫败，一次又一次期待之后只是失望，孔子仍然斗志昂扬，不愿向时代和命运低头。
　　经历了多次的期待落空，浪迹河、淮之间，屡逢危殆；徘徊于卫、宋、陈、蔡、楚诸国道路上，所遇不合；孔子年岁也渐渐老去。
　　到了鲁哀公六年（前 489年），孔子六十三岁，孔子在“行道”不可期的时候，开始认真思考也许“藏道”或“传道”的可能。这是他不得已必须要选择的唯一的道路。“回去吧！回去吧！在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们，志气都大，只是行事疏略些；他们的质地文采都很美，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来剪裁调教他们才好”，孔子决定回到他前半生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的旧途。
　　“行道于天下”才是他真正的想望。孔子的“道”在现实条件当中，没有实践的空间，个人终不能与时代命运相对抗。孔子“退藏于密”，只是不得已的后路。
　　学者王健文说：
　　孔子一生推行仁政而不可行，对孔子来说，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结局，但是幸而如此，才成就了历史上永恒的圣者图像。

似水流年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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